文/李昌银
有关赏石方面的理论,古人留下的文字并不是很多。最常提到的、影响最大的,就是据说是米芾所提出来的“瘦透漏皱”。
壹
“瘦”是什么?
米开朗琪罗说过一句话:“雕塑就是把多余的部分去掉”。一个人体雕塑,要去掉的是什么?保留下来的又是什么?去掉的是赘肉,保留的是肌肉与骨骼。保留肌肉与骨骼,意义何在?从肌肉与骨骼上面,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力量;通过力量,我们看到的是思想与灵魂。一个人体雕塑,只剩下肌肉与骨骼后,叫什么?叫“瘦”。
大家注意,这里说的“瘦”,是艺术上的“瘦”,和我们生活中的“瘦”不一样。生活中的“瘦”,说这个人长得“瘦”,是相对于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,体重不足,长得单薄。艺术上的“瘦”不是这个意思,是和“精准”“简约”差不多一个意思,指笔法或刀法精准老道,尽可能节省地用刀、笔和墨,尽可能减少实体的存在,以显现出力量与灵魂。可以说,艺术上的瘦是“和自己比”,不多余;生活中的瘦是“和别人比”,显单薄。
艺术不是现实的照搬。比如我们要雕塑一头猪,可以不要四肢,甚至不要内脏,主要看要表现什么主题,去掉所有不必要的部分,精简到极致,就是艺术上的“瘦”。
在赏石方面,一个石头不臃肿就叫“瘦”。一方供石、园林石,尽管体量很大,但曲线优美,没有“多余”,就可以叫“瘦”。一方虽是薄片子、但线条不简洁的石头,依然不可以说“瘦”。郑板桥在谈自己画竹时说“冗繁削尽留清瘦”,也是这个意思。
在这个问题上,很多赏石大家也容易犯错误。比如有一本很有名气的书中,在谈到“青芝岫”这个名石的时候,就说“该石虽然‘瘦透漏皱’无一具有,但它清润的色泽和博大的形体,特别是它的典故依然博得皇室青睐。”显然,有很多石友是不认为这方石头“瘦”的。其实,这里还是混淆了生活中的“瘦”与艺术上的“瘦”。我们不能因为石头体量大就不叫“瘦”,小就叫“瘦”。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来说明这个道理:给您一把刀,您要是可以在其上继续雕刻,就说明这件艺术品还不“瘦”,不能再雕刻,就是“瘦”。
简约为什么美?
现代科技发展迅速,在设计方面,简约与满足功能是科学家在设计过程中的两个准绳。简约不是简单,在设计一台设备的时候,既要满足功能,又要强调结构和形式的美。大道至简。设计工作重在去粗取精,抓住要害和本质,剔除那些无效的、可有可无的、非本质的东西,以极度简洁的造型,在满足功能需求的前提下,将空间布置得精致合理。
现代医学通过解剖发现,我们人身上有很多器官,却没有一个是多余的。最健康的人,身上所有的尺寸比例合理,肌肉匀称。可以这么说,最健康的人是结构上最“简约”的人。
在艺术作品中,作品里的人物、花鸟、山水,只是艺术的表象,而真正要欣赏的,却是情绪、灵魂、思想。简约,就是“用最少的物象表达最丰富的内涵,让欣赏者用最直接的途径到达美。”大家也可以用这句话来理解米芾的“瘦”。所以,简约即是美,瘦就是美。
贰
透与漏,目前比较多的观点是,一个是横着的洞,一个是竖着的洞。我研究了半天,也没有更好的解释,只是觉得要是这样的话,用一个字概括不是更好吗?区分横着的洞与竖着的洞,好像不是很必要。
“瘦透漏皱”的赏石理论是否是由米芾首先提出?俞莹先生与宦振宏先生分别给出了否定的意见。坦率地讲,我是认可他们的意见的。不过,本书讨论的重点不在于这一赏石理论是谁首先提出来的,而是讨论这一理论于整个赏石理论大厦建设的意义,理出赏石理论的脉络来。为了不在此问题上纠结,本文采用大众普遍接受的说法为论证本书观点的依据。
据《渔阳公石谱》记载:“元章(米芾,字元章)相石之法有四语焉,曰秀,曰瘦,曰绉(通皱),曰透。”
注意,这里有“瘦”“皱”“透”没有“漏”。
元代孔齐所著《至正直记》,是一部见闻杂记,其中在谈到灵璧石的时候,有下面一段文字:灵璧石最为美玩,或小而奇峰列壑,可置几玩者尤好。其大则盈数尺,置之花园庭几之前,又是一段清致。谚云:“看灵璧石之法有三:曰瘦、曰绉、曰透。”
看到没,这里提到“瘦”“绉”“透”,也是没有“漏”。
明代林有麟所著《素园石谱》被公认为是迄今传世最早、篇幅最宏大的一本画石谱录。其中“锦纹石”一章中有:“两峰角立,一窍中‘通’,锦纹粲然,且‘瘦’且‘漏’……两峰角立,锦纹‘绉’”。注意,这里提出了“瘦”“绉”“漏”“通”,“通”与“透”相近,已经离“瘦”“绉”“漏”“透”不远了。
清代郑板桥在《板桥题画·石》一文中指出:“米元章论石:曰瘦、曰绉、曰漏、曰透。可谓尽石之妙矣。”在郑板桥这里,“瘦”“绉”“漏”“透”定稿。
由此可见,“瘦皱漏透”的相石法是中国古代文人自发发起、自发接力、自发完善的长达数百年的伟大赏石审美理论体系。(本节史料部分参考了宦振宏《“瘦皱漏透”不是米芾提出来的》)
本文啰里啰嗦说这些干啥?我不是想论证理论是谁提出来的,而是想说明,在宋代及之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,大家比较接受的理论是“瘦皱透”而不是“瘦皱漏透”。
这说明:把洞区分成为横着的和竖着的,从审美上是不必要的,在赏石理论发展的早期,也是没有这个提法的。您觉得奇怪不,不论是艺术还是在哲学上,人类不一定都是后来居上的。
但是,包括灵璧石、太湖石在内的很多石种的石体上,除了常见有视线上“通透的洞”外,还有一种“不通透的洞”。这种“不通透的洞”,可能是在石体内部曲折,视线上不通透;或者是没有贯穿的孔、空、坑、窝。区分横着的洞与竖着的洞没有意义,但是区分视线上“通透的洞”与“不通透的洞”,在审美上是有意义的(为什么有意义,后面讲到,这是变化,变化是美的原则之一)。我们是否可以约定:透,指的是视线上“通透的洞”,漏,指的是视线上“不通透的洞”?(本段文字中,“不通透的洞”,我的原文是没有贯穿的孔、空、坑、窝。在李彬先生的提示下,加上了“石体内部曲折”的文字。)
“瘦皱漏透”这几个字,开始说的时候,像我这样口齿不清不楚的人,是很拗口的,说多了,少一个字又觉得不习惯了。我们就不轻易变动祖宗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了,而且是两个顶级书法家共同留下的。但是,我们可以发展其内涵。
叁
皱呢?灵璧石体表上有纹路、珍珠、沟壑等,其他赏石平面往往也不是光滑的,皱应是指石头表皮上有变化。人脸上有皱不美,石头上光鲜不美。
为什么把透、漏、皱放在一起说呢?用现代美学法则来概括,其实就是一个词:变化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
我们前面讲过,任何一门学科都需要多种假说,科学是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的。艺术史把赏石作为自然物而非艺术品,但我们把造物主也作为艺术家,自然物为造物主的作品,赏石等自然物就可以按照艺术品赏析的理论去欣赏、分析其价值了。
艺术品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,有的在纸上作画,有的在丝绸上用针,有的在石头上雕刻,有的在美玉上雕琢;有的材质是瓷器,有的是紫砂,还有的是木材。我们在欣赏一种艺术形式的时候,往往会把材质和艺术表现结合在一起来欣赏,尤其中国人更注重这一点。一般优秀的艺术品,都会选择良好的材质作为载体,材质成为艺术表现的一个要素,材质成为艺术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玉器、瓷器、木材、紫砂、石头等,它们都有独特性,独特性又构成各自的美。丝绸的美在柔,石头的美在刚。我们在欣赏石头的时候,首先看到的是石质,灵璧石的坚硬,质坚而致密,是灵璧石在众多赏石中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之一。赏石作为石头,首先要区别于木材、丝绸等。就是说,石头要“像石头”,要区别于其他东西,差异产生美感。一般地,石头的硬度都会成为赏石美的重要内容。只是如太湖石,因其不够坚硬才更容易形成孔洞,硬度与孔洞两者不可兼得,我们放弃对太湖石坚硬的苛求,是一种妥协,而不是审美标准的变化。
肆
上面说赏石作为石头,要区别于其他材质,要“像石头”,要展现石头“独特的美”,石头的美在于“质坚而致密”。一般来讲,符合上述条件的石头看上去就是美的。广大石友在醉心于灵璧磬石的石皮、声音、颜色的时候,其实迷恋的是石头的“质”——质为里,皮、音、色为表现。
其次,赏石的美还要区别于一般的石头,区别于同类中芸芸众石。
一般的石头什么样子?通俗地说,就是“没形”。我们经常看到的石头在山脚下,在建筑物边,作为建筑材料被任意切割,本身没有什么能够给人带来愉悦的形状。我们看到的灵璧石,其实是从众多灵璧石中,在石农的辛苦劳作后挑选出来的,也就是说,没有我们欣赏的形状,或者形状不够好,才是石头中的大多数。区别于众多没有好形状(没有我们欣赏的形状,或者形状不够好)的石头,有好的形状的石头才能成为赏石。我们假设所有的灵璧石都状如动物,唯有一块没有我们现在欣赏的形状的,那个时候,这个“最没有形状”的石头反倒是宝贝了。因此,欣赏赏石的第二个原则就是该石能够区别于一般的石头,一般说来,就是有不同于一般石头的形状的石头,要“不像石头”,准确地说“不像一般的石头”,是不一般的石头。
以上两点,可以说是两点,也可以说是一点:不管是区别于其他,还是区别于同类,不管是“像石头”,还是“不像石头”,归结为一点,就是一个字:变。“变”是美的最基本原则之一。掌握了这一基本原则,在各类艺术品类的欣赏中就可以灵活应用了。纵观整个艺术史,每一个阶段都是对过往的反动,都是对前一个阶段上的变化与提升;横看整个艺术界,每一种艺术形式之所以能够存在,就是因为它们各不相同。
现在艺术圈中很多大师都对这一原则好像理解很深,都在强调自己与众不同,至少发型要与众不同。我的发型也与众不同,但那是脱发,没办法。
在生活中,女人之所以被认为美,是不同于男人。有一些女孩子有男孩子气质也很美,但有男孩子气质的女孩子,首先要像个女孩子,要是长得体壮如牛,并不会被认为美;在具有女孩子生理特征的前提下,有一些男孩子的顽皮才会好。就是说,她要首先区别于男人,然后再区别于大多数女人。
“变化”这一原则,应用到灵璧磬石的欣赏上,就是我们前面总结的,要石质坚硬、叩之有声、石皮厚重;石体要有好的形状,有洞、有纹、有珍珠、有沟壑、有变化。第一个“变”,要求石头要“像石头”;第二个“变”,要求石头要“不像石头”。
变化,是所有艺术形式存在的基础,是所有艺术品价值的基础。赏石也不例外,在此基础之上,我们才能谈及其他。
变化产生美。我们见到的石头,更多的是一个厚重的实体,没有纹理、珍珠、沟壑,即没有“皱”。没有洞与窝,即是没有透和漏。
所以,说了几百年的“瘦透漏皱”,用现代美学法则来归纳,就是四个字:“简约”与“变化”。“瘦”是简约,“透漏皱”是变化。但这不是赏石法则的全部,下面还会说道其他。
米芾与苏东坡是同时代的人,苏东坡年长于米芾,据说两人还有交往。两人见面后有没有各自吹嘘一下自己的石头,我们不知道。但米芾提出的“瘦透漏皱”,苏东坡提出的“文而丑”,是赏石理论的两座灯塔,照亮其后1000年。
苏东坡在徐州任知府的时候,曾经题赞友人《梅竹石》:“梅寒而秀,竹瘦而寿,石文而丑,是为三益之友。”如何理解“文而丑”?后人解读“文而丑”的文章很多,我就不列举了。我觉得没必要过度解读,大道至简,越是深刻的道理,越显得直白。“文”,就是文气。中国画有文人画与匠人画之分,石头当然也有俗与文之分。各代对“丑”的解读更多,我们想理解苏东坡的“丑”到底是什么意思,不妨看看他那幅著名的《枯木怪石图》。
这幅画中的石头丑吗?丑,连树都那么丑。然而,艺术家就是用这样的怪石、枯木来突出苍凉、崎岖和不落凡尘的艺术境界。这不是花红柳绿的青春美,而是西风古道沧桑美。青春易逝,而沧桑就是地老天荒,就是永恒长久。苏东坡的“丑”,不是与美相对,而是与美相生。丑是沧桑美,是恒久美,是美的一种表达,就是美。历经沧桑的苏东坡,内心深处更感孤寂,他需要的是这种“丑的美”。因此,丑不是一般的美,套用我们正在论述的美学法则,丑是区别于常见美的美,是“变化”了的美。老子说的“大直若屈,大巧若拙,大辩若讷”,大致也是这个意思。
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,有些人故作高深地说“丑到极致就是美到极致”。您不问他不解释,我不理解也不敢问,一问就暴露出自己的无知了。但是我心里对此是反抗拒绝的。从明天开始,我不洗澡不理发,一年后就变帅了?我可没有勇气试一下。
我认为,沿着丑一直走下去,还是丑。中国文人说的石“丑”,不是丑,也不是极致的丑,而是一种沧桑美,一种不落凡尘的美,一种变化了的美。
一种审美理念之所以能得以传播,往往还不止是因为提出者意境高远,更多的是在于与更多的人产生了共鸣。苏东坡的审美理念普遍被古代人接受,却不被现代人理解。我们在看古代赏石的时候,很多人摸不着头脑,觉得古石不怎么美。我想,这是因为现代人从处世哲学到审美观念,和古代人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。
老子的“上善若水,水善利万物而不争”的理念影响着一代代中国人。我们看到古代中国人不像现在中国人这样凡事好争,不知道谦让。“不争百花之艳,不夺松柏之劲”,成为中国古代文人赏石独有的情趣。
其实,“丑”并不是苏东坡第一个提出来的,白居易即有“苍然两片石,厥状怪且丑。俗用无所堪,时人嫌不取”的诗句。
前面讲过,“丑”不是与“美”相对,而是相生,“丑”是中国文人赏石审美的价值取向,“丑”往往从另一角度来说就是意味着“美”。而“以丑为美”的赏石理论确立,不是始于苏东坡,而是始于白居易。
还有,几百年的赏石理论界很少关注白居易同时提出的另一个字——“怪”。前面讲过,中国文人审美一直有“重意轻形”的传统,而这个“怪”因被大家认为属于形的范畴而不被重视。而我们在前文讲过奇与美是赏石的两个主要价值构成。“怪”就是“奇”;“丑”就是“美”。白居易的“怪且丑”,不就是我们前文所说的“奇与美”吗?
“奇”是形象,“丑”是精神。“奇”是形而下,“丑”是形而上。“怪且丑”,就是“奇与美”,就是赏石理论大厦缺一不可的两根柱子。乖乖,白居易的“怪且丑”才是中国赏石理论大厦的根基。至此,各位是否恍然大悟,如果要确认一个祖师爷,赏石界的祖师爷不是米芾,而是白居易。
况且,白居易于会昌三年所作的《太湖石记》,是中国赏石文化史上第一篇有关赏石收藏、鉴赏方面的文章,是中国赏石文化史中一篇极其重要的文献。
当代赏石界有一种比较流行的理论,就是“质形皮色”,或者“质形纹色”等。这一理论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柳宗元的《与卫淮南石琴荐启》。这篇文章的本意不是论述赏石,但这位赏石大家在其中讲到“右件琴荐,躬往采获,稍以珍奇,特表殊形,自然古色”,提到了柳州当地石头的“形、皮、色”等。
不过,“质形色声”等提法只是对实务有一定的用途,它告诉您看石头要看哪些方面,但对赏石理论建设却没有太大意义,没有把审美引向深入。
总结一下,白居易的“怪而丑”,其实就是本书前文提到的“奇与美”,是赏石理论大厦的基石,米芾、林有麟、郑板桥的“瘦透漏皱”重于形,苏东坡的“文而丑”在精神,柳宗元及当代的“质形皮色”像产品使用说明书,告诉您注意事项。这些理论共同构筑起了中国赏石的理论大厦。谁说玩石头的人没文化,看看这豪华阵容!这些还只是对理论建设做出过重大贡献的文人,而那些只知道自个儿高兴玩,没有为后人留下文字的文人就更多了。不过,这不是本书要叙述的。
我们回到赏石原则的论述上来:白居易的“怪而丑”讲的是“变化”;苏东坡的“文而丑”讲的是“变化”;米芾的“瘦透漏皱”复杂一些,包含了“简约”与“变化”。明白了不,我们绕了很大一个圈子,还是绕回来了。
下面这个石板,用了最简捷的表达手法,在上部戳了两个洞,加上外围轮廓配合,就是一个鳖的形象。左下角不经意地再戳一个洞,让整个鳖的形象不那么沉闷,艺术一定不要完全等同于现实,变化才有韵味。这个小石头很好地诠释了“简约与变化”。